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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老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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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老太監

三人從京郊回來已經天黑, 又一同吃過晚飯。丁靈送他到住處,自覺全了交情,便喊累,“屋子你自己找吧, 定了住的地方帶個信給我。”指指他身上的鬥篷, “這個——”

宋聞棠解下來,“我原說洗過再送來。”

“這個料子你拾掇不了。”丁靈笑道, “旁的送你也使得——這個不成。”便接在手裏, 與宋聞棠作別,自己回家。

剛到門上便見阮繼善等在燈影深處,仍是便裝。丁靈打發了青蔥才問, “怎麽了?”

“夏院正剛走,求姑娘同奴才走一趟。”

丁靈心下猛地一沈,“怎麽了?”

“不大好。”阮繼善道, “回來就鎖在屋子裏,夏院正來請脈,等一日不見人——太後去懸山寺打醮, 還不知道, 若叫宮裏知道, 又是一場亂。”

丁靈便慌起來, “快走。”

二人趁夜騎馬急趕。丁靈問他,“昨夜不是好好的?”

阮繼善糾結半日,“姑娘今日去懸山寺了?”

“沒有啊。”

阮繼善看她, “爺爺奉旨往懸山寺伴駕,還沒到地方就回來。奴才問了跟隨, 他說——”他看一眼丁靈,“說爺爺看見兩個人就不自在, 立時命回來,旨意也不顧。”

“看見兩個人?”丁靈皺眉,忽一時福至心靈,“今日跟隨是龍禁衛?”

“是。”阮繼善點頭,“太後打發車馬來接。”

原來是他。丁靈立刻懂了,拉住馬,停在原地冷笑,“既躲了,便躲到老死,又鬧什麽?”

“姑娘?”阮繼善見她不走,慌起來,“求姑娘務必去看看,爺爺才沒了至親,又連日不好,萬一有個好歹——”

丁靈心中天人交戰,終於狠不下心,打馬過去。阮殷住處果然房門緊閂。阮繼善乍著膽子從隔間窗裏爬進去,從裏頭開了門。

丁靈走進去。屋中燈火輝煌,不見一個人。丁靈來時原帶了八分怨氣,走半日不見人,怨氣跑了一半,自己慌起來,“阮殷……阮殷——”

沒有人。

丁靈努力穩住心神,往後頭書房去找。繞過一重又一重書閣,終於在那幅奏折前見到那位老祖宗。這是丁靈第一次看見他穿官服,朱紅繡金曳撒,張牙舞爪蟒紋,栩栩如生,左右盤旋而上。

蟒服,人臣頂級賜服——丁靈第一次見,竟在這地方。

男人脊背抵住書閣,屈著一條腿,另一條抻著,曳撒馬面褶鋪陳膝上,暗室中自生光暈。

丁靈隱秘地松一口氣。

男人聽見響動,便偏轉臉,“你怎麽來了?”

丁靈不答。

“你不是明日才來?”男人要站起來,又頓住,應是久坐僵滯,慢慢挪動身體,“怎麽現在過來?”

丁靈仍不吭聲。

“阮繼善又去尋你了?”男人撐住書閣站直,他腰上束著鸞帶,仍是金蟒紋樣,勒出的一段腰線瘦而窄,有著一握即斷的脆弱。男人道,“你別聽他胡言亂語,我沒事。”

丁靈皺眉。

“我真的沒事。”男人道,“因為有些事要想,所以不想見外人,你不要聽他……你既有事,明日再來。”

丁靈點頭,果然走了。到門口問阮繼善,“我阿兄明日當京畿的差事,你能不能想個法子——”糾結半日才擠出來,“讓我阿兄今夜便走?”又補一句,“現時便走。”

阮繼善立刻聽懂了,“容易,奴才立刻去辦。”又道,“姑娘放心,哥兒受累這一回,必定有好結果。”

丁靈往身後看一眼,“他不奉旨,半路回來,宮裏可會降罪?”

“不會。”阮繼善道,“稟了太後說老祖宗突發暈眩,太後還特意打發人送了條老參。”

丁靈放下心,仍舊走回去。男人仍在原地,跌坐著,身體扭轉,前額用力抵住書閣,擡起的手臂搭在上頭,指尖掐作青白,幾乎陷入木質紋理。昏暗中男人薄薄脊背不住發顫,間或有壓抑的泣音。

丁靈走進來的聲音並不輕,男人卻沒什麽反應——壓制哭泣已經用盡他全身氣力。

丁靈拾一支燭,走到男人身前,居高臨下看著他。男人被光照刺激,終於擡頭,看清眼前人渾身震顫,手臂像有了自己的生命,伸向她,用力抱住她雙膝,“丁靈……”男人撲在她膝前,仰著臉,“你憐憫我吧。”

丁靈硬如鐵的一顆心瞬間有了裂紋,將燭放在架上,“你怎麽了?”

“你不能不要我……”男人仿佛失去神志,胡亂道,“你不能不要我……你憐憫我吧。”

丁靈咬牙不語。

“你憐憫我……”男人發髻散開,因為仰著頭,長發筆直地垂著,襯著白慘慘一張臉,雖然穿得金碧輝煌,卻像只淒慘的活鬼,“我是個快要死去的老太監……我要的很少……”

老太監——丁靈這輩子都沒想過這三個字竟會用來形容阮殷,瞬間眼球震顫,眼珠爆裂的疼,仿佛頭顱都要炸開,她惱怒到極處,厲聲斥道,“你說什麽?”

男人渾身巨震,後頭的話便說不下去,用力咬著唇,瑟瑟地抖。丁靈握住男人手臂,身體下沈跪坐著,慢慢將他拉入懷中。男人立刻攀附過來,冰一樣冷的手臂勾在丁靈頸後。丁靈只覺貼在頸畔的臉頰燙得驚人——又燒成這樣。

丁靈無聲地嘆氣,“不要胡說。”她說,“你很好,你只是太傻了。”

男人燒糊了的大腦根本處理不了如此覆雜的語言,惶惑地叫,“我不傻,我不是……”

丁靈嘴唇貼住男人冰冷的耳廓,“你就是傻,但我從來沒有不要你。”

男人聽懂了,緊繃的神經驀然斷裂,木木地張著口,無聲地哭起來,眼淚被他過高的體溫熏得滾燙,沾在丁靈皮膚上又立刻冰冷,就像他這個人——灼熱,又冰冷,不敢靠近,又不肯放手,矛盾到極處。

丁靈終於感覺身上發沈時,用力扯下自己的鬥篷平鋪在地上,握著男人嶙峋的肩,慢慢將他移過去躺著。男人伏在她的鬥篷裏,緋色的布料給男人蒼白的面容映出淺淺一層粉,增添出虛假的活氣。

男人燒得厲害,不住地打著寒顫,雪白的指尖掐著鬥篷厚重的布料,神經質地一蜷一縮。身體的痛苦不能抑制,男人勾著頭,不時發出痛苦的低吟。

“冷……”他發著抖,“冷……”

丁靈飛速出去,取一條錦被,將男人密密裹住。男人抖得好些,又叫,“丁靈……”

丁靈伸手捋開男人被淚水浸得沈重的鬢發,“別怕。”走出去命人,“讓容玖快來。”

容玖趕來時,男人早已經燒得神志不清,蜷在被中不住地說些聽不懂的胡話。容玖立刻猜到,“你又做什麽了?”

丁靈低頭。

“早同你說謹言慎行。”容玖便罵,“千歲吐血癥還沒康覆,你又來。”

丁靈忍氣吞聲。容玖診一時,“受驚過度,原是不必服藥的——燒成這樣還是服一劑,你大發慈悲不要刺激他,明日應能退。”彎腰將男人抱起來回臥房。

男人被人搬動便掙紮起來,胡亂哀求,“你不能……不……”

丁靈跟著,咬牙不語。

容玖用盡吃奶的氣力才把男人送回榻上,擦著汗道,“讓阮繼善進來伺候,你……你等會再來。”

“為什……”丁靈看見男人繁瑣的蟒服,恍然道,“我去後頭。”

仍舊走回書房。此時才見書案旁邊多了極闊大一副紅檀躺椅,鋪著厚厚的錦褥——昨天夜裏才同他說,竟已辦妥了。她說的每一句話,他都這麽鎮重地放在心上。

丁靈握住躲椅光滑的扶手,紅檀獨有的木香撲t面而來。她心中百味雜陳,慢慢坐下。長案上散亂地扔著紙,亂糟糟的劃著七零八落的字,反反覆覆只兩個——一個死,一個殺。

墨跡淩亂,殺氣騰騰。

丁靈盯著那兩個字,搖頭,“你倒是來殺呀……”誰能想到權傾天下的老祖宗,嫉妒到發瘋的時候,能采取的手段居然是把自己折魔得半死不活,再抱著她的腿苦苦哀求?

門上極輕地叩兩聲,阮繼善道,“姑娘。”

丁靈拾級往上重回臥房。繁覆華麗的蟒服除下來,堆在地上,男人陷在厚重的錦被裏,仍在止不住地抖,沒了外裳朱紅映襯,蒼白得可憐。

丁靈問,“容玖呢?”

“抓藥去了。”阮繼善說完,默默走了。

丁靈走去榻邊挨他坐下,沈默地看著昏睡的人。男人艱難地抖。丁靈伸手貼住他滾燙的額。男人撐起眼皮,“……丁靈?”

“是我。”丁靈指尖移動,在男人燙得澀滯的皮膚上慢慢摩挲,“你怎麽又把自己搞成這樣?”

男人燒作漿糊的腦袋聽不出她的語意,本能地以為接連生病招她厭煩,擡手攥住她,“我就好了……不會煩你……”

“阮殷——”

男人根本不聽,不住口地申辯,“我不麻煩的……我不常生病……你不要嫌棄我。”

“阮殷。”

“我是個快死的老太監,不會煩你很久——”

丁靈發狠,“再說我掐死你。”

男人立刻收聲,張著眼,失措地望住她。

阮繼善在外叩門,“姑娘,湯藥。”

阮殷這模樣若是叫外頭人看見,以後真是不要活了。丁靈道,“躺著別動,我很快回來。”自己走出去接了湯藥。

阮繼善探著頭殷殷張望,“爺爺怎樣?”

“沒事。”丁靈道,“他不會有事。”當著他的面掩上門。

男人果然沒有動,睜著眼,一瞬不瞬望住她。丁靈抱他起來靠在枕上,“藥,吃完。”

男人抖著手捧住藥碗,一口氣喝幹。他只是冷,坐在那裏齒列撞擊,格格地響。

丁靈收了碗,“還冷嗎?”

男人點頭,又搖頭,“不……我沒事……”

丁靈實在見不得他這小心翼翼模樣,惱怒道,“說實話。”

男人渾身震顫,驚慌失措望住她。

丁靈站起來,慢慢除去外裳,打散頭發。轉頭向抖作一團的男人道,“我要是嫌棄你,我為什麽還在這裏?”

男人根本處理不了覆雜的言語和行為,自顧自發著抖,困惑地望住她。

丁靈屈膝上榻,握住男人嶙峋的肩,二人相合,慢慢地倒在榻上。男人身不由主伏在丁靈頸畔。在漫長的歲月中,從他記事起,這個身體第一次感受同類的溫度,靈魂的震顫太過劇烈,男人完全無法克制,在她懷裏瘋狂地發著抖。

丁靈用力抱住他,用錦被裹著他。“因為你是阮殷,”丁靈低頭,雙唇碰一碰男人燙得驚人的額,“所以你不麻煩,我願意你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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